時間:2008-12-16 14:58:15 作者:賀雪峰來源:愛思想閱讀:7086866
從村民自治研究開始,到討論鄉村治理,再到提出鄉村治理社會基礎研究,我們的研究走過三個階段。要研究鄉村治理的社會基礎,就需要有兩個著手處,一是對自上而下政策在農村實踐機制的研究,這就是我們所說農村政策基礎研究,二是對中國不同農村區域差異的研究,只有對不同農村的區域差異有了理解,我們能夠說清楚不同地區農村的內在差異,能夠理解中國農村非均衡的狀況,我們才能夠說清楚為什么同樣的農村政策會在不同地區有著相當不同的實踐后果。這樣,我們的農村研究中引入了區域比較的視角。
在討論鄉村治理社會基礎時,我們引入的最為重要的概念是“村莊社會關聯”。所謂村莊社會關聯,是指在村莊內村民與村民之間的聯系及其一致行動力。不同地區的農民,農民相互聯結的方式有差異,應對生產生活中公共事務的一致行動能力也就十分不同,因此,不同農村地區接應自上而下政策、法律和制度的方式與能力也各不相同,且村莊內生秩序的能力也不相同。我們按照經濟社會分層和村莊社區記憶的二個準度,區分出四種不同的村莊類型,并討論了四種類型村莊地區差異頗大的鄉村治理邏輯。
提出村莊社會關聯的概念,并由此來討論鄉村治理中自下而上的邏輯,有助于破除制度萬能的迷信,有助于進入到對鄉村治理機制的討論。但存在兩個問題,一是所建構的理想型有較多想象成分,與中國的歷史及現實有頗大的差距,二是雖可以有效說明研究鄉村治理社會基礎的必要,卻不足以正面展開對鄉村治理社會基礎的論說?;蛘哒f,雖然我們可以從否定的方式來證明對鄉村社會性質本身研究的重要性,卻難以找到進行鄉村社會性質研究的著手處。
我們引入的第二個研究鄉村治理社會基礎的重要概念是“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所謂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就是村莊社區內,農民超出家庭的“我們”認同單位及由此而來的行動能力?!拔覀儭笔亲约喝?,因此,我們就有不同于外人的自己人行動邏輯和行為準則,就有不同于外人的行為要求,利益計算方式?!拔覀儭钡臉藴什恢皇莻€人感受,而是一個相當廣泛地區的共識,是一個超出個人的文化無意識,是一種慣習,是一種地方性共識。因為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超出個人,而使我們可以借對個案村莊的調研來理解個案村莊所在廣泛區域的地方性共識,并因此判明區域內的帶有一般性的村治模式的特征。在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的概念之下,我們陸續發現了諸如“戶族”、“小親族”、“聯合家庭”、“宗族”等血緣性的認同與行動單位,及如“村民組”、“莊”、“堡”、“村落”、“行政村”等地緣性的認同與行動單位,提出了中國農村農民雙層認同與行動邏輯的特征。最終,我們從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的視角,對中國鄉村治理的區域差異進行了更為深入和更有現實感的討論。
有現實感的關于中國鄉村治理區域差異的討論,當然不能變成概念游戲和邏輯游戲,而需要到中國不同地區農村作深入的調查。在區域比較視野下,自下而上理解鄉村治理的機制與結果的調查,其調查報告被我們稱為“村治模式”。村治模式的核心是要寫出調查個案村及所在區域鄉村治理的特征及其特殊的內在機制。
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的關鍵是農民的認同,是農民的“我們感”。比如兄弟分家后,在很多地方雖然法律上兄弟已經分成兩家,但感情上未分開,且經濟上也未完全分開,比如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兄嫂有為弟弟娶回媳婦的責任,甚至叔伯有為侄子娶回媳婦的責任。不過,在當前中國農村,因為市場經濟、現代傳媒的有力滲透,因為農民的流動,村莊早已不再是封閉的,且村莊可能仍然是熟人社會,大家相互熟悉著、認識著,村莊卻可能不再是鄉土邏輯的了。鄉村社會中的“我們感”也因此在快速地發生變化,(盡管如此,因為不同地區經濟、社會和文化差異頗大,而使這種變化的速度乃至方向都可能有所不同,因此,關于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的研究仍然重要)。靜態地研究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就顯得不夠,我們還需要引入動態的視角。
但是,當前農村發生變化最快的也是最根本的方面,還不在于認同與行動單位中的“我們感”,而是農民的價值觀,是他們生活中的意義系統。近年到不同地區農村調查,均發現了諸如地下基督教快速傳播(爆炸性地傳播),喪事上表演歡快歌舞,子女虐待父母到了道德淪喪地步的現象,因其普遍,雖然不同地區也有差異,僅僅用區域差異來說明卻是遠遠不夠的。甚至農民都已經感受到了這個變化,他們說最近10年農村社會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個變化的根本在哪里?在于市場經濟的邏輯,在于現代性的進入,在于徹底的理性化,在于傳統價值被理性化的邏輯所解構,從而使人們的歷史感喪失,使一直構成人們安身立命基礎的家庭的傳統功能(尤其是其傳宗接代功能)。最終,農民行動的傳統意義系統解體了。這是一個根本變化,這是中國歷史上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正是因為行動意義系統的這種巨變,使得農村出現了光怪陸離讓人難以理解的各種亂象,也就是出現了申端鋒所說中國農村的倫理性危機。
行動意義系統的變化,首先在家庭關系及結構上表現出來。傳統社會中,農民是生活在祖蔭之下的,人生的根本目的是光宗耀祖和延續香火,有限的生命通過無限的子孫繁衍來獲得永恒的意義。當前的農村,計劃生育的標語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養豬”,人們的目標僅僅變成了致富,變成了當下的好生活,變成了一時一地的相互攀比,而生活的根本意義沒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礎沒有了。一旦沒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礎,人生就顯得荒謬,行為就沒有原則和底線,倫理性的危機就自然出現。
我們將當前農村中農民行動意義系統分成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構成人生安身立命基礎的本體性價值,另一個層面是構成人們外顯行為特征的社會性價值。本體性價值作為最根本也最深沉的價值,一般只停留在人們行為的最深處,很少會被人提及,但一旦出現本體性價值危機,人們就會被徹底地調動起來。本體性價值是當人們停下來思考關于死亡、關于有限生命、關于人生意義時才會想到也就會想到的價值。本體性價值存在在那里,人們就能忍受苦難,相信未來。一旦本體性價值發生危機,則人們就會調動所有能量去應對之。
當前中國農村,因為現代性因素的持續沖擊,農民傳統的本體性價值被動搖,又找不到可以填補的價值。因此,建筑在穩定的本體性價值基礎上的社會性價值就變得怪異起來,社會性價值的競爭變得沒有底線和原則,人們難以對未來再抱期待,源自內心深處的道德感變得不可靠,人們也難以再忍受現實中的苦難,人們的行為嚴重地依靠個人短期利益的算計,依賴個人欲望的短期滿足。等等。
我們試圖通過將農民行動的意義系統劃分為本體性價值和社會性價值兩個層面,來理解當前中國農村正在發生的前所未有的“倫理性危機”。當前中國農村家庭結構的變動、代際關系的變動,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源自主體性價值的變動,而非一般人們從經濟和社會方面所作理解。本體性價值的被動搖及變動,就使得中國農村中農民傳統的基于血緣的“我們感”的基礎發生了極大的變動。如果我們不能理解農民本體性價值的變化,我們就既不能理解農民一般性行動邏輯的變化,又不能理解農村中人與人之間聯結方式及力度的變化。
如果人們都是考慮短期的個人經濟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理性的動物),則中國農村農民的行動邏輯,就不應存在區域性的差異,且這個時候,我們很難有辦法來應對這類農村治理。
當然,即使如此,如前已述,因為中國農村區域差異巨大,不同地區農村應對現代性的方式有所差異,理性化對農民價值改造的深度與方式也略有差異,不同地區農村因此表現出有所差異行動意義系統的變化。且不同地區傳統上農民行動意義的程度與方式就有所差異。因此,區域差異研究具有意義。
區域差異的另外一個重要意義是提供了我們進入農村經驗現場的理由和路徑。中國農村區域差異巨大,農村社會變化速度很快,而我們對農村的經驗研究積累不多,厚重的農村經驗很少,更少能在有共同的豐富農村經驗基礎上進行有語境的從而有效率和針對性的學術討論。只有有了厚重的中國農村經驗,我們才有能力把握住這個時代,才能夠在真問題上展開富有意義的學術討論,而不是玩概念游戲,才能建立中國社會科學的主體性,也才能真正理解中國農村并為中國農村政策研究提供理論基礎,社會科學才為中國的現代化事業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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